中环的女儿

中环登山电梯密语重重，过往的女职业人，将办公室不能承载的秘密向一同上下班吃午饭的同事随意抛洒，亦同时惠及相距不远的陌生路人。你在这里听到职业选择的歧路，理想同薪水的挣扎，与爱人分手的艰难决定，不肯就此回归家庭的痛苦挣扎以及远赴他乡深造的宏图伟志。登山电梯老旧不堪，一一踏它而过的女人也千差万别，得闲放风的菲佣、憔悴打杂的intern、千万资产的trader，每一个人衣冠整齐行色匆匆，除开鲜亮悠闲惊叫连连的游客，好难凭衣物分辨人与人的不同。你在这站上三分钟，只看女性，便可以看到畅想远大前程的实习学生，因为儿子DSE*而把全职改作part-time的OL，精神上意气风发身体不免苦苦支持的中层管理，各怀心事，各奔前程。这里破旧又豪华，历史在衰老，永恒崭新的只有账户的数字。

中环虽然也紧跟潮流，但底色其实一成不变。每一年所追逐事物有所不同，追逐的姿态却不曾有异。Slashers概念大行其道时，这里也没有躁动。倘若你持话筒街采七点半下班的X小姐，她一定话slashers就系fulltime钱赚唔够冇得捡啦，唔好将打多份工好make ends meet讲得清新脱俗。你一定要骂揾食不易还心心念念结婚生子当然赚再多也不够用，这套话术虽然动摇过无数与时俱进的心，但中环办公室终于还是八风吹不动，十个中环的女人有九个，最终仍然是憧憬做妻子为母亲——家庭一定要啦，不然赚钱为哪一位？可是有家也吵个不休呢——那是另一码事。有时你看中环五十年前的办公室就高楼巍巍灿烂辉煌仿佛摩登时代精致的化身，有时考究下去又觉得这里还有一颗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心仍在缓慢威严跳动。

比办公室更泛滥多姿的是林立的食肆。对有些人来说，午饭是交浅言深的最佳舞台，等待菜品呈上的时间，你看她们天南海北聊个不休，你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却听得到餐厅幽幽的背景音乐。这是台湾的面店，所放是阿鱼的《两难》：又想做新时代的女生/又想进谁家门。

中环最好看的还是爱情故事。一对情侣即便有幸从同一地铁出口走出来，也常常是走向不同的写字楼。红绿灯是分岔口，男生俯首亲她，继而街灯变换乍然分离，各自匆匆赶路弥补温存的延误。五秒钟的爱情，动人在上班时有一息尚存的回味和期盼可供续命OT**。你留意他们分别，好认真说我爱你，学生时期卿卿我我也不屑这样老套的表白，穿上西装套裙一秒钟人就老了，紧紧抓住所有俗气的对白好像救命的浮木，是人生真能有意义之前的意义。

你是观者吗？你也会慢慢知道，好多事是想不明白的，也别去思考想不明白这件事。人生是糊涂来得快乐，质问自己的只有艺术家与穷人，多数是贫穷的艺术家——贫穷会使人高贵，饥饿者都是哲人，富贵和渴求富贵的灵魂庸碌不堪，无论你怎样轻松而朋克地说出这种渴望，意义的消解没法消解金钱。你从大学毕业，起先难免高贵得惊人，继而变了态度直白得可怕，再然后便终于堕入凡尘——要知道你渴求富贵，富贵却也不那么容易来的。你以为礼贤下士大大折节，没料到只得一两斗米果腹。

中环好清醒又热烈，残酷又美妙，你在这里拥抱梦里也不敢出现的great expectation，也在这里接受与美妙前程一落千丈的当下。年轻女学生行在薄扶林的小道感叹昔日学姐住的屋子怎样逼仄老旧脏乱，信誓旦旦自己努力刷夜赶due就是为了不必六点早起从沙田赶往中环；初入职场的office lady 相信面前的苟且只是忍气一时以图将来，住在客厅的日子一定会在不远的未来宣告终结。每个年龄都有专属的自我安慰，它们有些在奇妙的机遇和不懈的努力中竟然成真，有些则成为每个曾怀抱负的人深夜的叩问不安。 到后来如何？后来便结婚生子，有什么能比一个不断需要金钱与情感支持的家庭负担更好地堵塞住自我怀疑的心呢？做母亲更比做妻子好，更可相当自然地倾其所有，谁也不能指责一个倾其所有的人，哪怕她的所有不过毫厘。到老来也更能理直气壮幽怨不肖子孙——难道付出一切只为一句喟叹？问这样话的不知道，人不是靠面包活着的，是靠强烈的亏欠与被亏欠，它含有几乎所有的亲情和渐渐界限模糊的爱情。

你要先明白这些，继而听懂所有情歌。人何以总要恋爱，又总是只喜欢恋爱的开头。久了难免带有亲情的意味，又成为全新的亏欠与被亏欠，而世间这样的关系大抵无甚不同，已经厌倦的人不会爱上它，所以人人不思考，或甘做斯德哥尔摩。清醒是稀有的危险，drop it for your own sake.

*DSE：香港升学考试
**OT：overtime，指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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